佛缘32



作者:周平

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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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庵坐落于嵩山深处的一个山坳的半山腰上,坐北朝南,庵内的殿阁依山就势,远远望去,形似罗圈椅子,又酷似一个莲花宝座。据说两千年前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后,曾经有个法号慧慈的尼僧在这里修身传经,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观音庵几度沧桑沉浮,几近灭迹。新中国成立前夕,有四个出家的女僧人住在破败的观音庵里,靠着微薄的香火钱过着惨淡的日子。解放后,四个女僧人先后圆寂,一个被她们收养的路边弃婴后来接替了观音庵的住持,就是现在的永慧师傅。永慧师傅秉性善良,从小受四位师傅的熏陶,佛学天赋颇高,经书一看就懂,一份经卷,跟着师傅们念几日就能熟记于心,诵起经来,抑扬顿挫,俨然菩萨一般。没有人知道永慧师傅的来历,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打记事儿起,她就生活在观音庵,把观音庵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四位师傅当成了自己的亲人,长很大了,对父母的概念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生命源于父母。对于父母,她也曾想问问四个师傅,但是一看到师傅严谨的表情,就立刻打消了念头,并在日渐长大的过程里,慢慢淡忘了一切,然后把自己完全融入了佛门净地。也许是天生就该根植于此吧。这座千年古庵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四周峰峦叠嶂,沟壑纵横,恍如世外桃源。观音庵的天然造势,以至于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除了飞鸟进来过,竟没有被造反势力发现,自然逃过了一场历史劫难。永慧师傅一直安住于此。随着国家对宗教事业的开放,先后有十多个女人或因情变或因天命,寻踪觅迹,到观音庵拜永慧为师,然后就常住下来。久而久之,观音庵的香火便逐渐旺了起来。后来永慧师傅又接纳了众多居士,一些有钱的居士为弘扬佛法,积极捐款捐物,修缮庵内殿阁,没钱的居士,有力出力,有智出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把观音庵前后左右重新翻修了一遍。据说修盖观音庵的时候,由于道路不通,车辆进不了,所有的砖材木料都是人力送上山的,一些居士和附近的山民自愿组成了运输队,不分昼夜地往山上扛东西,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一些年逾花甲的老居士,不顾年事已高,肩扛手抱,一砖一瓦地从山下往山上搬运,累了,中途就盘腿而坐,口中还念念有词,念着一些熟记于心的经卷佛号,让人看了,感动不已。运输人员到达观音庵的时候,庵里的空地上盘着一个大煤火,庵里的师傅们烧有一桶桶的茶水,还有一筐筐的蒸馍和大锅菜,谁渴了就喝茶,谁饿了就自己拿碗吃饭,吃喝完了,就自觉地把碗筷洗干净放好,等下一轮上山的人使用,一切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极有规矩。很多人都说,这是永慧师傅的大德贤能在感召着附近的居民和虔诚的居士们,说的人都这么说,听的人也都这么认为。

  修缮一新的观音庵,在暮鼓晨钟里,香烟缭绕,经声飘渺,远远望去,殿阁楼台,雕梁画栋,宛如仙境一般。

  初到观音庵的彩云,恰遇永慧师傅要送五个弟子去上海佛学院进修,就问师傅她可不可以去。永慧师傅说她还没有正式剃度,还不能进佛学院学习。彩云想马上剃度,永慧师傅说得按规矩来,她得在庵里静修两年,两年里,她可以选择重返红尘,如若出家意念已决,才可以正式剃度,剃度后,才能安排她去佛学院上学。彩云想想也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进了佛门就等于又到了一个新家,师傅不可能因为她乱了佛门的规矩。于是,彩云就遵从了师傅的一切安排。

  永慧师傅想在五个弟子去上海佛学院前夕,给彩云取个法号,就召集庵里的弟子和外来交流的其他师傅们汇聚大殿,给彩云一一引见。彩云看着眼前清一色的光头和僧衣,眼前一片迷乱,心也惶惶的,根本不敢抬头正视,虽然嘴里不停地应酬着,但一转眼,就忘记了谁是谁。永慧师傅一一给彩云介绍完之后,就披着七彩袈裟给佛祖上香,然后磕头朝拜,做完这一切,就转身沉静地看着众弟子:“从此,咱这家里就多了你们的一个师兄弟释延云,希望你们以后能互尊互爱互学,共同精进。”众尼僧双手合掌,齐声答道:“弟子一定谨记师傅教诲。”彩云有点儿茫然,之前,师傅并没有交代她应该有什么礼数,只说要她跟着去大殿给她取法名,然后她就跟着师傅来了。彩云觉得师傅为了她把大家都召集到大殿,对她够尊重了,就对师傅心存感激,同时也不想对大家失礼,就按俗家的礼节,跪下来先给师傅磕了个头,然后又站起来双手合十给众师兄们举了三个躬。彩云发现师傅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众师兄也都多带微笑,就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回到大家中间垂首站着。

  事后彩云才知道,出家人也排辈的,不像俗世的人那样按年龄大小排辈儿,而是按出家时间的早晚和师从师傅的辈分来排的。师傅永慧是永字辈儿,师从她的弟子们都是延字辈儿,如若延字辈儿里有人收了弟子,那就是恒字辈儿,恒字辈儿的弟子年龄就是再大,也得尊称小年龄的延字辈儿为长辈。这一点儿彩云以为和俗世的大差不差。

  观音庵里有二十多个尼僧,先前有几个去四川佛学院读书了,有几个去别的寺院交流去了,剩余的十几个当中也有五个马上要去上海佛学院读书了。彩云和那个挑水做饭的四川籍尼僧住一个寮房,她的法号释延妙。延妙没想到前几日被她带到师傅寮房的施主如今竟然成了她的师弟,但她没有大惊小怪,觉得一个人佛缘到了,什么也阻挡不住的。出家后的彩云不知道庵里的尼僧平时都做什么,在她的感觉里,尼姑应该是挑灯念经,两耳不闻庵外之事。她翻了几本经书,经书都是繁体字,并且还都是从右到左竖着看,和一般的课本格式不一样,这让她很费解,也很难看懂。师傅对她说,她不必急着看经书,先适应一下庵里的环境,等回了双乳的奶水后,再认真读一些佛教历史书籍,当对佛教有了一定的认识后,再看经书就会有一定的感悟了。彩云对佛教一片空白,她明白师傅的意思。但她没想到双乳回奶会让她经历那么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无论从身体还是从心灵,都给她带来了难忍的煎熬。第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她的双乳憋得肿胀发亮,里面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跳跃,跳得她疼痛难忍,动也不是,摸也不是,只要一碰,就钻心地疼。在这万般疼痛之中,她无时不在想念女儿,女儿怎么样了呢?一个那么小的小生命,才刚刚满月,她这个当妈妈的就断了她赖以生存的奶水,她的营养能跟上吗?她能健康地成长吗?她哭了吗?有人哄她吗?婆婆会不会一直冷眼看着这个不被她喜欢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石三儿会不会被他娘拉着不让管孩子?可怜的孩子啊,你是不是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被窝儿又冻又饿?你是不是声嘶力竭地嚎哭着,哭得嗓子嘶哑了,哭得奄奄一息了,然后被狠心的奶奶抱到野外扔了?想到冰冷的黄土,想到孤独地躺在野地里即将断气儿的女儿,彩云的眼泪稀哩哗啦地流了出来。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心里喊着:“宝贝儿,宝贝儿啊,妈妈对不住你啊,你可千万不敢出事儿啊,你要出事儿了,妈妈怎么过?妈妈将怎么撑得住崩溃的灵魂啊?”彩云失声了,突然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在寂静的黑夜里荡起了悠悠哀伤和丝丝凄凉。对面床铺上的延妙突然“啪嗒”一下拉亮了电灯,她披衣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彩云。房间里的灯泡瓦数不大,顶多十五瓦,十五瓦的小灯泡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迷迷瞪瞪地散发着灰蒙蒙的红光,给小小的寮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延云,你嘛子事?”延妙呆愣了一会儿,揉揉惺忪的双眼,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问彩云。

  彩云惊醒了延妙,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擦擦眼泪,哽着声音说:“对不起延妙,我吵醒你了。我没事儿,你睡吧。”

  延妙说:“没事儿你哭啥子嘛?”

  彩云唏嘘着,拉过枕巾擦眼泪。

  延妙说:“是不是想家了?”

  彩云摇摇头,一脸难受的样子:“孩子突然不吃奶了,憋得难受。”

  延妙“哦”了一声,说:“这样子呀。”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彩云说:“把你惊醒了,真的不好意思了。你赶紧拉灭电灯睡吧,我尽量忍住不打扰你。”

  延妙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忍不住就不忍噻,想哭就哭哈,我有过这样子的经历,没啥子法,就得忍着。”

  “你也有过孩子?”彩云瞪着哭红的双眼,惊异地看着延妙。

  延妙突然低了头,一脸的哀伤。

  彩云看不出延妙的表情,也看不出她什么心思,只觉得她一副憨厚朴实的样子,像个老实巴交的农妇,虽然剃了光头,皮肤也黧黑黧黑的,有点儿男人化,但女人天生的阴柔依然一目了然。其实不光延妙,庵里的其他师兄和延妙一样,尽管都剃着个光头,但看上去依然改变不了女人那种天生所固有的特性,这种特性入眼就能让人感觉到当你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突然一下子跌进了春日的阳光那样精神一振,有种暖暖的惬意,柔柔的温馨,令你满眼都是美丽和健康。特别有一个叫延觉的师兄,操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年纪十七八岁,长着一副敦实的个头,脸蛋儿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后脑勺平平的,看上去像个英俊的少年。彩云一看见她,就会想起电视上看到的那种高原上熟透的红苹果,挂在天空湛蓝的秋色里,随风摇曳飘动,煞是好看,诱惑的人想一把拥了去。庵里除了外出交流的师兄,其他的彩云都看到了,年龄一般都在三四十岁左右,只有延觉最小。彩云想不明白,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正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时候,怎么就削发为尼了呢?她曾仔细地揣摩过延觉,看不出延觉有什么悲伤,按她的年龄,她应该还不会隐忍自己的感受。她发现延觉小小的年纪就一脸沉静,偶尔一笑,露出两排透明的白牙齿,脸上挂着一对儿小酒窝儿,满脸都是纯真和可爱。庵里年龄大的吧,或许是生活里遭受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尔后就出了家,可延觉会经历什么啊?论婚姻,她年龄小了点儿,论阅历,她恐怕中学还没毕业。彩云初来乍到,对师兄们都不了解,师兄们看她也都很淡然,没有探究,也没有揣测,彼此碰面了,就双手合掌,点一下头,微微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不像在村里,和别人一见面,就问一句你吃饭了没有,或者你去哪里,要不就是扎堆儿说话。在这里,彩云看不到扎堆儿说闲话的,也看不到哪个师兄静坐一隅歇息的,好像每个人都在忙,或在殿里执事,或在寮房诵经,或和一些前来上香的居士们做法事。彩云不想带发修行,即使她不够受戒的资格,先剃光了头也可以,省得她每天和光着头的师兄们呆在一起别扭。她把这个想法说给了师傅,师傅说,她正准备着去上海佛学院的事儿,等回来再说。彩云看不到自己剃光了头会是什么样子,但她看着其他师兄时有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就觉得如果她剃了头,一定也不会难看。

  延妙依然忧伤地低着头,彩云凭感觉,觉得她刚才的问话一定伤了延妙,她很想和延妙说点儿什么,但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延妙突然抬起了头,看着彩云说:“延云,你先忍忍,等天亮了,我给师傅说一声,让她派人下山给你买些大麦芽。”

  彩云愣了一下:“买那干啥哩?”

  延妙说:“大麦芽熬了汤喝,可以帮你回奶。”

  彩云说:“你听谁说哩?”。

  延妙说:“当年我在家给我的娃娃断奶的时候,疼得哭爹喊娘,没法了就让娃娃继续吃,可娃娃吃着总是断不了奶,就很耽误我干活,娃她爹就火了,往死里打我……”延妙突然住了口,又低了头。彩云看着延妙,没敢再问。停了片刻,延妙看着彩云又说:“没法了,我还得断奶,疼就疼吧,忍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在大门口碰见了村里的医生,他看我难受的样子,就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就说了断奶的事儿,他就让我熬麦芽汤喝。”

  彩云说:“喝麦芽汤管用吗?”

  延妙说:“也不是喝了绝对不疼,比不喝好受点儿。”

  彩云说:“没想到,女人生孩子受症,给孩子断奶也得受症,世上所有的苦难都让女人受了。”

  延妙又低下了头。

  彩云很想问问延妙几个孩子,但话到嘴边却说:“你想不想孩子?”

  延妙说:“想也没用。”

  彩云说:“咋着啦?”

  延妙痴呆着双眼说:“三个娃都被她爹卖掉了,就是再想,也看不到。”

  “啥?”彩云吃惊地瞪着延妙:“三个都卖掉了?”

  延妙说:“是的。”

  彩云说:“亲爹哩,咋恁狠心哩?”

  延妙说:“三个都是女娃,娃她爹想要男娃,说要是一直生女娃他就一直卖。后来他就经常打我,经常照我的小肚子上踢,踢得子宫有了毛病,后来连怀都怀不上了。他还说,如果我再怀不上,他就打死我,然后再娶个。再后来,我的腿就被他打断了。”

  彩云听着,心里“噌噌噌”直往外冒火星:“你才不给村干部说哩?”

  延妙说:“我们那里不像你们这里住人集中,我们那里一个村分住好几个山坳,村里有多少人我都不晓得,村干部是谁我也不晓得,外边的事儿都是娃她爹去忙。”

  彩云说:“这么说,他打你也没人知道。”

  延妙说:“他打人不让哭喊的,用破毛巾堵着我的嘴。打坏了腿还得干活,不能歇着。”

  彩云说:“那腿疼着咋干活哩?”

  延妙说:“疼着干着,自己慢慢就好了。”

  彩云听得毛骨悚然,吓得不敢再问了,她害怕延妙再说出什么更可怕的事儿来,于是就安慰延妙说:“延妙,谢谢你相信我,给我说了你的遭遇。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也离开了那个魔鬼。想开些吧,这也许就是命。”

  “是。”延妙说:“我信命的。我来这里出家就是我晚上做了一个梦,梦把我指引到了这里。”

  “哦?”彩云瞪大了眼睛:“你做了啥梦?”

  延妙说:“我梦见了菩萨,长得就像师傅房里的那个菩萨一样好看,她在梦里给我说河南有个少林寺,少林寺附近有个观音庵,观音庵就是我将来的安身之地,还用手给我指了指方向。那个夜里我醒来后想了很多很多,当时还不知道梦见的是菩萨,以为是神仙,我就信了。到了师傅这里,看到师傅房里的菩萨,我才知道梦见的不是神仙是菩萨。我从没出过家门,出门后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我夜里偷跑出来后,见路就拼命地跑,觉得离家远了才慢慢地走路,走着问着,一路翻山越岭,一路要饭,走了半年才走到了这里。师傅听了我的遭遇后,马上就收留了我。”

  彩云听得一脸惊异,惊异延妙的梦,也想到了自己的梦。她出家前也曾经做过和延妙类似的梦,梦见莲花托着自己飘啊飘的,飘飞的方向就是师傅这里。还有一个奇特的事儿就是她在师傅房里抽出的那个签儿,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她的命运。难道人的命理真的有一定的劫数吗?彩云迷惑了,如果没有,像延妙,家居四川,从来都没有出过家门,怎么会被一个梦引到了这里?并且是一路要饭来到了这里,路途还那么遥远,中途且不说跋涉无数个高山河流,吃的也不用担心,随便吃些什么野果子或是啃些庄稼地里的农作物就能填饱了肚子,可深山野林里碰上狼或者蛇之类的东西怎么办?还有,遇上刮风下雨或是冰雪天,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没有药物治疗怎么办?半年啊,一个不识字的山里女人竟然用了半年的时间,千里迢迢走到了观音庵,是什么力量在感召着她让她竟有这般超乎寻常的毅力?就好比她自己,竟然抛开刚刚满月的女儿来到这里,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是她狠心吗?不是,她也舍不得,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是她盼了十几年才盼来的希望,她不可能说舍弃就舍弃,可她最终还是舍弃了。但她觉得她舍弃的仅是一种形式,她心里依然在记挂着女儿。看来,有时候人的行为真的是无法用错与对来界定的。迷惑中,彩云抬眼看了看延妙,延妙正怔怔地看着她发愣。

  “你咋着了延妙?发啥愣啊?”彩云问。

  延妙惊了一下:“你头上有光。”

  彩云吓了一跳:“你说啥哩延妙,这大半夜的,可别吓我。”

  延妙指着彩云的头说:“我没吓你,真的,刚才我看见了,那光在你头上闪了一下就没了。”

  彩云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看花眼了吧?”

  延妙说:“我眼不花,真的看见了,红红的黄黄的光。”

  彩云有时候也很迷信,她以为她和延妙在大半夜里说出家的话题,很有可能会走火入魔,延妙也许就是走火入魔了,才产生了幻觉。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可延妙偏偏又说:“延云,我看你将来肯定像师傅一样是个不一般的出家人。”

  彩云说:“你咋又说这话啊?”

  延妙说:“我出家两年了,和庵里的这么多师兄师弟相处,也接触过很多外来交流的师傅,从来就没有见过她们头上发过黄光,就看见师傅和你的头上发过这光。”

  彩云说:“你可不敢瞎说,我刚刚出家,哪能和师傅比啊。”

  延妙说:“真的,我没瞎说,也不诳你。我第一次看见师傅头上发黄光的时候也是在夜里,那时候师傅正在房里打坐,我刚好路过师傅的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就看见了。当时我就愣住了,过后我学给师傅听,师傅笑了笑没说话。”

  “你给别人说过吗?”彩云的好奇心又来了。

  延妙说:“没有,师兄师弟们很少和我说话,吩咐干活了才理我,其余的时间都很少搭理我,她们可能嫌弃我没文化。平时只有师傅和我说话多点儿,待我也很好,分吃供桌上的供品时,师傅分给我的最多。”

  彩云说:“我觉得她们不是不理你,可能是觉得你说四川话听着太费劲儿了,她们就懒得和你多说话。”

  延妙低眉顺眼地看着地面:“可能吧。我平时也不多说话的,今晚和你说话是最多了,我也不知道为啥就给你说了这么多的话。”

  彩云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可能你心里憋得话太久了,突然遇上了我,就一下子找着了发泄的对象,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延妙一改刚才的忧伤,快乐地笑了:“我平时干完活,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就坐在这个蒲团上,”延妙指指她和彩云床中间供奉的菩萨桌前的黄色蒲团说:“盘腿坐在这上面读经书,心里很静的。你来和我搭伴儿了,我以后有时间就可以和你说说心里话了,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彩云说:“不会的。”她觉得眼前的延妙很自卑,也很有自知之明,但也隐隐透着一股倔劲儿。她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源于延妙说她能读经书,她不识字,怎么会读经书呢?彩云看着延妙,问道:“延妙,你不识字,咋读经的?”

  延妙说:“我刚来的时候,啥子都不会,就在庵里做做卫生,捣捣杂活,后来一个在庵里专门做饭的居士家里有事了,师傅就让我忙灶间的事儿,我就挑挑水,做做饭。等有空了,师傅也闲了,她就让我跟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师傅还教我学会了汉语拼音和查字典。两年了,我都学会好几百字了,经书上的字我差不多都识得,就是有不会的,那上面也标有拼音,我一读拼音就知道了。我现在都会背《阿弥陀经》、《十小咒》、《放生经》、《心经》、《大悲咒》和《楞严经》了,背得很熟哈。”

  彩云问:“背熟了,你能理解经里的含义吗?”

  延妙说:“说不出来,但我心里明白。”

  彩云发现延妙说到经书,脸上泛起了红光,不像刚才那样低眉顺眼的,觉得延妙真的很不容易的。

  “咱睡吧,”延妙突然说:“天不早了,你今儿晚先忍忍,天明我就给师傅说下山的事儿。”

  彩云说:“谢谢你延妙。”

  “不用谢的。赶紧睡吧。”延妙拉灭了萤火中一样的电灯。

  彩云望着黑暗,没一点儿的睡意,刚才和延妙说话,她双乳的疼痛减轻了很多。

  第二天吃了早饭,延妙就下山去了。

  延妙走后,师傅来了,见彩云难受的样子,就走到门口朝院里喊道:“延觉!延觉!”

  院里的延觉应声跑了过来:“师傅,您有啥事儿?”

  师傅说:“去我房里拿几个苹果来,顺便再拿几本佛理教义方面的书。”

  延觉说:“师傅,拿哪几本书啊?”

  师傅说:“你刚来的时候看的哪些书就拿哪些书。”

  “哦。我知道了。”

  延觉走后,永慧师傅又走到彩云的床前:“看看书,能分散你的疼痛,渴了,尽量不要喝水,吃个苹果。”

  彩云想坐起来给师傅跪拜,永慧师傅按住了她:“躺下躺下,别动了,平时大家也都不拘小节的。”

  彩云说:“给你添麻烦了师傅,等过了这几天,我就去给你磕头。”

  永慧师傅微微笑了笑:“先别想那么多,也是我太忙,忘记了你回奶的事儿,师傅还得请你多担待一点儿。你回奶不能喝太多的汤汤水水,这对你回奶不利,饿了就多吃硬实饭。中午前延妙就能从山下赶回来,回来后,我让她中午做米饭,然后就给你熬麦芽汤喝。”

  疼痛中的彩云听着师傅的话,心里暖暖的,眼里禁不住蒙上了一层泪光:“谢谢您,师傅。”

  师傅拍拍彩云的手:“进了这个家,就是一家人了,别说外气的话。”

  延觉进来了,把四个苹果和几本书交给了师傅,然后说:“师傅,您还有要吩咐的事儿没有?”

  “没有了,你去吧。”

  永慧师傅把苹果和书放在彩云床头的桌子上,说:“苹果是洗好的,渴了你就吃。没事儿了就看看这些书,刚入家门的人都要看的,这对你以后的精进很有好处。”

  彩云说:“您放心师傅,我一定要看的。”

  永慧师傅又陪彩云说了会儿话,然后就走了。

  师傅走后,彩云吃了一个苹果,然后就一本一本地翻着延觉拿来的书,有《觉海慈航》,有《佛教与生活》,有《心地与命运》,有《了凡四训》,有《佛教常识回答》。彩云翻开了《心地与命运》,她很想看看书里有没有写和她命运相关的事儿。书上的目录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学习佛法,认识宇宙真相;第二部分是:学佛先从做人下手;序言里是心地与命运的解释。

  彩云从头开始认真地看起来,书的开页写道:心地又叫心田,心像田地,能播种善恶的种子,生长善恶的苗子,最后结成善恶的果实。《华严经》偈语“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心字是三点如星相,横钩似月斜,披毛从此得,作怪也由他。这说明十法界不离一念心。唐代六祖惠能大师说过,一切福田,离不开自己的心,能从自己的心田去找,是没有得不到感通的。正如种地一样,种什么得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善因得福果,种恶因得苦果。命运是指一个人一生的吉凶祸福和富贵贫贱等现象,就是业因果报的体现。本来我们这个身体就是有业报所生的,是来受善恶业报的,所以叫报身或业报身。一个人的相貌气质和贵贱寿夭等属于正报,所处的社会和家庭环境及亲属子女的生活享受等属于依报。正报有福,依报自然丰富圆满,正报无福,依报必定贫困恶劣。我们今生所受用的正报和依报,都是过去种的业因现世结的果报。显然,一个人的命运,并非有天神掌握,也不由别人操纵,完全是自种因自受果。佛教从根本上揭示命和相的由来与原理,却不教人去算命、看相,因为算也是这样,不算也是这样,因为因果规律是活泼泼的,不是死板教条。我们在受果报的同时,又不停地在种业因,只要改变业因,就可以转变果报,而转变的关键又在于心地,所谓“业有心造”、“业有心转”、“相随心转”、“命自我立”的道理,正是“心能造作一切业,由心故有一切果,正是种种诸心行,能生种种诸果报”。《正法念处经》古德偈语“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一首流传持久的《心地与命运之歌》可窥一斑而见全貌:

  心好命又好,富贵直到老。

  命好心不好,福变为祸兆。

  心好命不好,祸转为福报。

  心命俱不好,遭殃且贫夭。

  心可挽乎命,最要存仁道。

  命实造于心,吉凶惟人召。

  信命不修心,阴阳恐虚骄。

  修心一听命,天地自相保。

  彩云看到这里,放了书,看着房顶陷入了沉思,她心里很明白这一大段的叙述,说的就是人生轮回,受因果报应,有前世今生报应,有现世现报。那么她呢?她想起了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命理,难道自己今生所遭受的苦难和屈辱都是前世所造吗?抑或今生做了愧对于人的事儿?彩云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自懂事起,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即使小时候做过不对的事儿,那也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长大以后,就慢慢有了自律性,内心里从来就没想过要做坏事儿,只要别人不欺负到她头上,她也从来就不会主动去找别人的岔儿。照《心地与命运》上所说,她的命运不济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她前生做过亏心事儿,今生来世就遭报应了。可就是今生该遭果报,她也该按佛理所说的‘境随心转’躲过劫难啊,毕竟她平时一直都很检点自己的行为,凡事都先让后忍,忍不住了才起干戈的,为什么还不能让命运转变过来呢?倒是婆婆,一直兴风作浪,肆意歪曲事实,还遭不到报应。婆婆怎么就躲过了报应呢?即便自己前世欠她的,她今生来讨债,也不该把人置于死地,把人逼向绝路啊。她那样一个凶恶不讲理的女人,会不会遭报应?遭报应了,会是什么样的报应?报应会发生在今世,还是来生?彩云苦苦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联想似乎很幼稚,一看书上写的,就信以为真了,谁都知道书上所写有真也假,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彩云突然感到双乳拼命地疼痛起来,像有无数个钢针扎在里面。她赶紧放下书,平躺好,让双乳舒舒坦坦地放松起来。可这样做了之后,她的双乳还是疼痛不已,并且越来越疼,疼得忍不住呻吟起来。于是,她很想去抚摸一下双乳,就像抚摸闹人的孩子一样,想给双乳一点儿安慰,可她的手刚一挨住双乳,双乳就更加发烧火燎地剧疼起来,她赶紧又缩回了双手。怎么好好的说疼就疼起来了?她问自己。突然间,她打了个机灵,难道是她刚才亵渎了佛祖,受到了佛祖的惩罚吗?彩云看看空灵的四周,好像不远处,佛祖的双眼正专注地看着她。她浑身颤栗了一下,赶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起来,念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双乳的疼痛竟慢慢地减轻了。彩云觉得很奇怪,就继续念,不停地念着,念的时候,还又加了几句:“尊敬的佛祖啊,请您原谅彩云刚才的冒犯吧,彩云不是有意的,是彩云不了解您,才冒犯了您,请您老人家多多担待彩云,免去彩云的痛苦吧。等彩云度过了这几天,就给您老人家上香,给您老人家磕头,并诚心诚意地学念经,努力提高自己对佛学的认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彩云嘟嘟囔囔地念出了声,一副虔诚的样子。真是奇了怪了,彩云的双乳真的不太疼了。于是,彩云就兴奋起来,一直微闭着双眼不停地念着佛的名号,直到延妙一脚踏进房间。

“你干嘛呀?”延妙站在床头盯着彩云。

  彩云睁开双眼,说:“我念佛号哩,念着佛号能减轻疼痛。”

“哦。”延妙说:“你看,我买回来了一大包大麦芽,等我做好了饭就给你熬。刚才我看见师傅了,她说让我做米饭的。庵里的师傅们都爱吃面条儿,师傅这是为了你。”

  彩云说:“谢谢你延妙,让你受累了,你回来了还得去做饭,我起来去帮你吧?”

  延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累,这点山路算嘛子事儿,比起我老家的山路好走多了,我走得很快的。”

  “山下有中药铺呀?”彩云问。

  延妙说:“不是中药铺,是山下的一个村卫生所,那里有很多中药,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中医,经常来庵里上香的,和师傅很熟识,是师傅让我去找他的。”

  彩云说:“多少钱啊延妙?我把钱给你。”

  延妙又摆摆手说:“不用给的,钱是师傅给我的。”

  彩云说:“那好,等会儿我把钱给师傅。”

  延妙说:“不用给的。”

  彩云问:“为啥?”

  延妙说:“庵里谁有头疼脑热了,师傅那里都有常用的药,即使没有,也是师傅出钱买药看病。麦芽,师傅那里没有,我也知道,师傅就让我下山去买了。”

  彩云“哦“了一声,心里暖暖的:“师傅像娘一样。”

  延妙笑了笑,说:“我去淘米了,你歇着吧,等饭好了,我给师傅端去后,再给你端来。”

  彩云从桌上拿一颗苹果递给延妙:“你跑了一路了,一定渴了,拿着吃吧。”

  延妙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要,我不渴,你留着吃吧,师傅每天都会分果子吃的。”

  “拿着吧。”彩云说:“你看桌上,师傅给了我好几个哩,我吃不完,你吃一个,就算我谢你了。我是真心的,不是让你的。”

  延妙来庵里时间不短了,天天和当地人打交道,早听懂了当地话,偶尔也会说两句,川音里带着当地味儿,听起来又别扭又好笑。彩云刚才说的‘不是让你的’这句话,她刚来的时候不晓得什么意思,现在一听就明白了。于是,她就笑笑说:“延云,我晓得你不是虚情假意。”

  “晓得你就拿住吧。”彩云把苹果硬塞到了延妙的手里。

  延妙拿着苹果,看了看,是日本红富士,又红又大。延妙舍不得吃,就走到自己床前,把苹果放到枕边,用一个手帕搭了,然后扭头朝彩云笑笑,说:“我晚课回来再吃。”

  彩云也笑了,觉得延妙很可爱的四川女人,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很可爱的师兄了。延妙去做饭了,彩云起了床,想去一趟厕所。厕所在大门左边的偏角处,彩云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双乳又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小心地用双手托着,以免下垂时再增加疼痛。路过厨房时,彩云朝里面看了看,见延妙正卖力地用一个铁锨一样的大铲子翻动大铁锅里的炖菜,黧黑的脸膛被热气熏得汗津津的。彩云不想打扰延妙,就低头绕了过去,走出二门的时候,一眼看到门口两旁有四棵银杏树,便立刻愣了下来。银杏树原本没什么可令人发愣的,关键是这四颗银杏树是子母树,一大一小,相依相偎,一边一对儿,两对长得一模一样,母树有一搂多粗,子树比母树细三分之一,树干一样高,都高达四五米,从粗糙的树皮看,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尽管如此,子母树的树干却依然挺拔,到了树冠处就蘑菇一样蓬松开来,交叉缠绕,相依相偎,遮天蔽日,虽是冬季,看不到春夏秋的茂盛,但茂密的枝条像蜘蛛网一样,从横交错,几乎遮蔽了太阳洒下来的所有光线,偶尔有光穿过微小的枝缝,斑斑斓斓,洒落一地,像落满了一地的碎银,令人遐思萌生。沉浸在这样的斑斓里,不由地会使人联想到夏季的来临,在炎炎的烈日下,树冠何等的铺天盖地,微风徐徐吹来,绿叶飒飒飞扬,乳黄的果实铃铛一样摇摇欲坠,梦一样的感觉。彩云不知道这四棵银杏树种于哪个年代,更不知道怎么就长成了子母树,是人为种植的,还是自然生长的,抑或还有别的什么说处,她统统都不知道。对于银杏树,她仅略知一二。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收藏陈旧的古书,没事儿的时候就翻一翻看一看。于是,彩云就也学会了父亲,在雨天不干活的日子里,就信手拿一本旧书,拱进被窝儿,一边听着窗外嘀嘀嗒嗒的雨声,一边静静地百无聊赖地翻着旧书,直到昏昏欲睡。翻看的书里,其中有一本论述植物的旧书就专门说到了银杏树。彩云清晰地记得,那本书上说银杏树也叫白果树,通身上下都是宝,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最古老最名贵的树中瑰宝,具有一亿多年的基因特征,是和恐龙同一时代的植物,被人们称为地球“活化石”,因其具有长达三千五百多年的自然寿命,并且不管历经上百年还是上千年均能开花结果,生命力十分顽强,所以又被称为“长寿树”。最为神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美国在日本投下的原子弹爆炸中心,万物俱灭,唯独几棵银杏树却奇迹般地存活下来,这充分说明了银杏树长青不败的生命力。银杏树的宝贵还在于它的多重价值,集食用、药用、材用、绿化和观赏等多种用途于一体。银杏果中含有淀粉、粗蛋白、核蛋白、粗脂肪、蔗糖、矿物质、粗纤维等,是高档滋补果品。据传,宋朝把银杏列为贡品、圣品,深受皇帝赞赏。北宋文豪欧阳修诗中说:因入贡,银杏贵中。公卿不得识,天下百金酬,主人名好客,赠我比珠投。由此可见银杏果的珍贵,并且当时多为豪门权贵所享用。它的药用价值历史悠久,元代吴瑞著《日用本草》中记载,银杏“其味甘平,苦涩祛毒”,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熟食温肺益气,定喘咳,缩小便,止百浊;生食降疾,消毒杀虫;嚼浆涂鼻面手足,去疱疹、癣疳民、阴虱等。”关于银杏叶,就更有药用价值了,古代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叶子外用对皮肤病、头疼、雀斑有疗效,当代科学家更成功地提示,银杏叶提取物能增加脑血管流量,降低脑血管阻力,改善脑血管循环功能,保护脑细胞,免受缺血损害,扩张冠状动脉,防止心绞痛及心肌梗塞,抑制血小板聚集,防止血栓形成,清除有害的氧化自由基因,提高免疫能力,具有防癌抗衰功能;对治疗冠心病、心绞痛、脑动脉硬化、老年性痴呆、高血压等病有神奇疗效;即使没病的人,吃了银杏果或是喝了银杏叶泡得茶水,也能起到一定的保健作用,因此,银杏树被人们称为“圣树”和“神树”。在我国的深山古刹里,都有古老的银杏树。彩云记得,母亲早年在附近的寺庙里上香,遇上深秋季节,便会在寺庙里捡回很多飘落的银杏果和银杏叶,拿回家晒干后收拾起来,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用开水泡一大盆儿,让全家人每人喝上一碗。

  银杏树除了这些价值,还有其他的什么用意吗?为什么千年古刹里都种有银杏树呢?彩云一概不知。

  彩云忘记了上厕所,也忘记了双乳的疼痛,仰脸痴痴地端详着眼前的子母树,陷入了迷茫。看着看着,彩云的心里就升起了一股温温的暖流,竟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母树,然后又摸了摸子树。就在她刚要转身的时候,门口突然刮进来了一股旋风,旋风溜着地面,绕着彩云和子母树转了三圈,之后便在彩云身边旋转着,摇晃着,旋起一丈多高,忽忽悠悠地缠住了彩云。彩云在旋风中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旋风在民间有很多种说法,最多的说法是,旋风是故去人的阴魂,因有冤屈和未尽的嘱托,死后阴魂不散,四处飘飞,然后缠住体弱多病的人,附上人体,大哭大闹,满嘴胡言乱语,说他在世的时候谁谁谁欠他的钱了,欠了多少,谁谁谁又借他的米面没还,哭着闹着要人家还他,如果不还他,他就一直缠着这个体弱多病的人不愿离去,直到活着的人答应他的要求为止。如果事后有人问问鬼魂说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亏欠过人家,被问的这个人一定是大惊失色,一边点头一边赶紧回家买了黄麻纸和箔纸,趁深夜人静的时候,拿到十字路口,画个圈,把带来的东西圈住了,然后焚香烧纸,口里念叨着故去人的名字,让他收走这些东西,以后再不要回来讨债了。阴魂一般不敢靠近阳气旺盛的人,怕阳气射散了他的魂魄,不能托生,所以能附上体的人都是病怏怏的身子骨。他们也像人一样,专拣柿子软的捏。如果想要摆脱鬼魂的缠绕,就是看见旋风的时候,赶紧朝旋风口吐唾沫,吐三下,旋风立刻就溜走了。老人们都说人的唾沫能避邪镇邪,是不是真的,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在彩云的身上发生过,这一刻,旋风缠上了她,她吓坏了,但她在旋风的缠绕中意识却很清楚,她觉得她的身子骨还可以,不至于让鬼魂缠上,更何况观音庵是什么地方,是佛祖和菩萨的安身圣地啊,孤魂野鬼怎敢前来冒犯?!不过,她没来得及朝旋风吐唾沫就被旋风缠上了,满头长发被旋风旋得直直地竖了起来,就像被悬在空中一样。彩云在旋风里东倒西歪,却始终倒不到地上,她想极力抓住什么,就伸了手在空中来回地抓着,但什么也抓不住,就一直扑棱着双臂,摇晃着,趔趄着。她的脚下似乎升起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慢慢地托着她,促使她一步步地向子母树移去,到子母树身边的时候,她的身子一歪,便紧紧地抱住了子树。当她拥住子树的时候,旋风忽地一下没影了,像遁入了地里一样。彩云慌乱的心霎时安定下来,内心缓缓地荡起了一股暖流,她紧紧拥着子树,就像拥着自己的女儿一样。

  彩云很诧异,她知道,整个一上午山上都没有刮风,太阳也始终懒洋洋地静静地挂在半空,怎么会突然间刮起了一股旋风呢?何况眼下也不是刮旋风的季节,地理书上说,旋风一般都起于阳光明媚的春天,当树吐嫩绿、小草顶出覆盖了一冬的尘土之时,某个地方一经太阳热晒,这个地方的空气就会膨胀起来,一部分空气被挤得上升,到高空后温度又逐渐降低,开始向四周流动,最后下沉到地面附近。这时候,受热地的空气减少了,气压也降低了,而四周的温度较低,空气密度较大,加上受热的这部分空气从空中落下,所以空气增多,气压显著加大。这样一来,空气就要从四周气压高的地方向中心气压低的地方流来,跟水往低处流一样,由于空气是在地球上流动,而地球又是时刻不停地从西向东旋转,那么空气在流动过程中就要受到地球转动的影响,逐渐向右偏去,原来的北风偏转成东北风,南风偏转成西南风,西风偏转成西北风,东风偏转成东南风。于是,从四周吹来的较冷空气,就围绕着受热的低气压区旋转起来,成为一个和钟表时针转动方向相反的空气涡旋,这就形成了旋风。

  地理书上说的旋风和民间传说的旋风截然相反,彩云哪个都信,既相信地理书上的科学论断,也相信民间的传说,因为地理书上写的都是科学家经过无数次考证和实验得来的,而民间呢?也曾出现过旋风过后,有人被鬼魂附体的事例,她所在的石河村就经常发生这类灵异的怪事。按最近的一次说,张凤仙的男人在冬天被枪毙后,来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村里的人都围在村头摆龙门阵,突然就刮来了一股旋风,旋风围着人群转了好几圈,脑子反应快的人都朝旋风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唾沫,反应迟钝的人都愣住了。当时张凤仙也在场,他正和一群男人颦笑,笑着笑着就“嗵”地一头栽到了地上,然后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旋风过后,大家赶紧扶她起来,她却死沉死沉的,几个人无论怎么用劲儿都把她扶不起来,她就像长在了地上一样。大家正莫名其妙,张凤仙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像男人一样豪放,哭“他”被枪毙后,在阴间受尽了地府小鬼们的欺负,经常被拖进油锅油炸,还被烧红的铁棍穿进喉咙烙烧,别的死鬼都有钱给执事的小鬼送礼以免体刑,唯独“他”身无分文。“他”哭着要求家里的人给“他”送些金银财宝,“他”好打点执事的小鬼。张凤仙的一番哭诉,让周围的人一个个毛骨悚然,不过,大家也都听明白了,原来这阵旋风来之于狗蛋儿的阴魂。于是,有的人就吓跑了,边跑边喊,狗蛋儿回来了!狗蛋儿回来了!喊声惊得左邻右舍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上了年纪的老人似乎对这种事儿很有经验,一边恶声恶气地骂狗蛋儿在阳间作恶多端,到了阴曹地府被油炸烙喉活该倒霉,一边吆喝年轻人赶快回家端碗水来。张凤仙在地上哭着喊着不想喝水,要求家里的人给“他”送元宝。有人大声吆喝说,他要是不喝水,就用红烙铁烙“他”!地上的张凤仙就哭得更凶更惨了。年轻人把水端来了,狗蛋儿的一个近亲伯父哄着地上的张凤仙说,“他”的要求大家都知道了,等“他”喝完水离开后,就让张凤仙给“他”准备元宝。躺在地上的张凤仙犹豫了一阵,便顺从地张开大嘴“咕嘟咕嘟”地喝下了一大碗凉水。不一会儿,张凤仙就慢慢地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周围的人,问大家都围着她干什么。一个俏皮的小伙子说,刚才她男人的魂儿回来了,当着大家的面儿,压着她睡了一觉又走了。大家轰地笑起来。张凤仙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半信半疑地看着周围的人。那个一家子的伯父大声吆喝着让她回家,交代她第二天早上去集市上买些冥币和香,再编些元宝,去狗蛋儿的坟上烧烧,省得让他再回来缠上她。张凤仙这才相信刚才的事儿是真的了。

  彩云想着这些,觉得旋着她的旋风不像她以往见到的那样,她没有被鬼魂附体,也没有出现迷糊的状态,就是心里有点儿悲伤,很想哭,也很想偎住什么。于是,彩云就把脸贴在了子树的树干上,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温存着,就像抚摸着女儿光滑的小身子一样。彩云的双眼禁不住涌满了热流,泪水扑嗒扑嗒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直往下滴落,子树和母树尚根连着根,头偎着头,相依相偎,不离不弃,而她和女儿呢?却遥隔重峦叠嶂,横断伊洛河水!彩云有点儿泣不成声了。

  “延云,你怎么了?”永慧师傅突然出现在彩云身后。

  彩云惊了一下,赶紧擦了擦眼泪,转过身,惊慌失措地看着师傅。

  “你怎么了?”师傅又问。

  彩云嗫嚅道:“师傅,我、我,我没、事儿,就是有些难受,忍不住了,想在这里靠、靠一靠。”

  永慧师傅默默地看了看彩云,又看了看彩云身后的子母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彩云局促不安地低着头。永慧师傅并没有责怪她,而是口气柔和地说:“等延妙给你熬了麦芽汤,你喝了之后就会好受了。别在院里站了,天冷,你也刚坐完月子没几天,小心着凉留下什么病根儿。再有,眼泪流多了,将来对你的眼睛没好处。”

  彩云忍着哽咽,小声说:“知道了师傅,谢谢您。”

周平

笔名冰儿,河南杜甫故乡人,本科学历,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当过律师,做过报社编辑,现在巩义电视台工作。已出版长篇小说《佛缘》,作品集《心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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